月心説

多情应笑我

檐下之象

灵茂
🎂影山茂夫生日快乐!


*
Elephant in the room:一个很明显的问题、现象或事物,就像屋里站着一头大象一样,不可能有人看不见,但大家都心照不宣,谁也不谈论这个东西。




屋内有一头象。


粉色的、光滑的、有生命的,皮肤像血管密布的薄瓷胎,鼻腔的热气丰沛,从它松垮的肚子下走过能听见如雷的心跳。


影山茂夫很早就的学会无视它——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能看见象的人,除了他自己,影山律、花泽辉气、灵幻新隆通通对此无能为力。第一次见到象还是周末的清晨,吓得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,衣服没穿好,就急忙忙地找灵幻新隆诉苦。象跟在他身旁悠然踱步,像一辆超级招摇地粉色法拉利,结果街上没人提出疑意。影山茂夫推开门,灵幻新隆刚刚洗漱完毕,头发支棱着,西装也没压平。看到影山茂夫撑着门框气喘吁吁,灵幻新隆忙撑开睡眼,端起师父架子:有事吗,mob?


影山茂夫讶异:……师父?


超能力暴走?恋爱?学习?做噩梦?弟弟闹别扭?


……不。


灵幻新隆整领带:到底怎么啦?


影山茂夫后退一步,摇头:没事,我以为我打工迟到了。


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所保留,面对灵幻新隆,知无不言才是一贯的状态。无论如何,他这么做了,没别的理由,就是一点小小的、小小的别扭。象不是好东西,也说不上坏——可一旦独一无二超过了界限,总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。灵幻新隆看不到吗?他为什么看不到?他凭什么看不到?要是我说只有我能看到,他会怎么想?我不知道他怎么想,不知道他怎么想我怎么想,不知道他怎么想我怎么想他怎么想……停,停,太绕了,影山茂夫,今天你想太多了,简直不正常。灵幻新隆探究意味的视线在他周身盘旋了几圈,吞吞吐吐、犹犹豫豫,到底没有落下。


mob,他清清嗓子,如果有心事,一定要跟我说。


怎么跟你说。影山茂夫想,你看不到,又不懂。


象这事也这么搁置下来,权当它不存在。该上学上学,该吃饭吃饭。带进考场也不算作弊,象又不会数学题。但横竖有根刺横在心里,不痛,像有小钩子挠着,略略的瘙痒。这么过了段时间,到了影山茂夫一年一度的生日,到访不少爱看热闹的主。铃木将挺能喝,几瓶啤酒吹下肚,脸上还是一片雪白。花泽辉气和影山律斯文地夹着影山茂夫坐,一左一右,防着铃木将、小酒窝之流甜言蜜语地给影山茂夫灌酒——影山茂夫尤其不擅长拒绝,极容易着道。灵幻新隆爱硬灌,酒量又糟糕,几乎闻到酒味便昏昏欲睡,奈何顶不住一群小孩儿起哄——今天的半杯下肚尤其艰难,一会儿少不得大吐特吐。


可怜灵幻新隆酒品还比不过酒量,影山茂夫看不过去,上去搀扶,还被灵幻新隆趔趔趄趄地躲了两下。放开我啦,mob。灵幻新隆大着舌头胡乱挥手,我、我自己能行的。说毕扒着桌子角就往地板上溜。铃木将实在笑得不行:喂,还要不要?再倒一点?


再倒一点!灵幻新隆艰难地把头仰起来,mob,别担心我,我ok的。


影山茂夫叹气,差点被成年人的体重压得一个趔趄,只好用超能力搭把手,好让灵幻新隆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。灵幻新隆长长一声酒嗝,听起来正待反胃,手指却在影山茂夫肩膀上轻轻一捏。影山茂夫迅速瞟了他一眼,被他醉醺醺的神态堵了回去,只好一步一停地把他飘到外头坐下,粉色的大象跟着他一步一停,身姿轻盈,一路上居然没打碎一个茶杯。五分钟后,灵幻新隆瘫在椅背上,长出一口气。他笑笑:哎呀,帮大忙了,mob。


语调很清醒,哪儿还有醉鬼的模样。刚才大概都装的。


他又拍拍边上的椅子:坐啊。


师父没醉。


没,灵幻捋着刘海,想出来吹风。mob你挺机灵,会读气氛了。很不错,有进步。


影山茂夫没有回答,灵幻新隆的话是冰山海面上的部分,藏一半露一半。他想继续听下去。灵幻新隆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,又似乎在看他手边——那是大象站的位置。不可能,影山茂夫自我否定,师父看不到的。尽管这样说服自己,心头却微微一哆嗦。为什么他看不到?只留我一个,太狡猾了。大象扑闪耳朵,拿脑袋去蹭影山茂夫的手心,粉色眼睛上有层沉沉的翳,像黎明前沉沉的白雾。影山茂夫把手攥成拳头,试图躲开它,最终缴械投降,屈服地搔着它的下巴。


灵幻新隆感叹:我们多久没这样单独谈过话了?好久了,你都十五了。时间过得真快。


也不久,这么算来,差不多是象出现的时间,再往前推一个月。影山茂夫默默神游,一年前?两年前?应该是两年前……灵幻新隆一向自诩冷静、自持、成功的社会人士,视喝醉为罪恶的失态——大概是酒量不好的借口。影山茂夫简直没见他喝醉过……最近就是两年前,没错,是那一天。


两年前的寒假,影山茂夫和灵幻新隆出去跑了趟为期五天的委托,委托人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,被旅馆内作乱的幽灵吓得半死。在温泉五日游作为委托金的诱惑下,灵幻新隆爽快地答应了这笔交易。恶灵不大不小,真正的除灵时间只花费了第一天上午,然后两人就在老板娘的千恩万谢下开始放假旅行。第一天晚上下了雪,落在地上没有融化,被慈爱地涵养起来,一层层堆叠。次日清晨影山茂夫走出旅馆,银色的寒风和霜冻为他加冕。


影山茂夫说:真好。


是啊,经过的侍者应和,下雪的日子里,山总是很美……说不定还能看到鹿呢。


鹿?


对,鹿。皮毛油光水滑的鹿,有一对漂亮的大角。大雪封山的日子里,它们偶尔会出来找吃的。就是这样,刨开雪窝,翻点草根野果。我曾经看到过一次它们留下的脚印,间隔很大,鹿是跳跃着前进的。那次雪还没来得及把脚印盖掉。


我能看到吗。


如果你幸运的话,侍者冲他笑笑,它们总是很稀少、很稀少。


侍者消失后,影山茂夫离开了旅馆。他的闲逛漫无目的,只是为了碰碰鹿的运气。灵幻新隆不知道去了哪里,否则一定会把影山茂夫揪回来。他站在雪中央,大雪反刍的白光被他囫囵吞进眼中。远处有东西在蠕动,生命的蠕动。影山茂夫拨开树枝,悄无声息地靠近它——那是一头鹿,一头太过优雅的鹿,身体修长得不可描述,顶着漂亮的、枝桠分叉的大角。它在影山茂夫靠近的时候停止动作,缓缓转动头颅,哀婉地望向他,睫毛上垂着细细的冰,宛如海市蜃楼,一汪雪色无极的泡影。影山茂夫闭着眼后退,在结膜剧烈的疼痛中流泪,似乎是分娩一个胎儿带出的羊水——影山茂夫流泪不止,他被美灼伤了。


等他再度睁开眼睛,视野中仅剩黑暗。他在雪原上成为了一个孤立无援的盲人,包裹着他的是无声无光的深海。在失明的午夜中,他逃,又能逃到哪里去?他隐约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求救,又害怕惊扰了鹿的进食。他用超能力包住自己, 好让雪水不要湿进了鞋袜冻掉脚趾。师父,他喊了一声,师父?林中只有扑棱的飞鸟,鹿一定逃走了。影山茂夫抱住自己,救援或许会来,或许不会。他被困在遥遥无期的等待里。


半个小时后灵幻新隆找到了他,冲上来用冲锋衣把影山茂夫裹得严严实实。你这家伙,灵幻新隆把影山茂夫背到身上,都不知道用超能力自救吗?


影山茂夫答非所问:我看到了一头很漂亮的鹿。


啊啊,灵幻新隆说,我也看到了。确实漂亮,胆子也很大——看到我来才逃跑。大概这就是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吧。


什么?


没什么,灵幻新隆清咳一声,抱紧点,别摔下去。


影山茂夫的雪盲不算严重,回到宾馆后洗个热水澡,倒头便睡。在他无意识的时间中,灵幻新隆几乎寸步不离。这一觉很长,等到他醒来,已是夜半时分。灵幻新隆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:看得到吗?


他摇头,灵幻新隆身上有常年不散的香水气息,空捞捞的,却让人很安心。不,不只香水,还有点别的。酒,是酒。真是灾难,灵幻新隆居然喝了酒。


师父喝酒了。


一点点。灵幻新隆含糊咳了两下,就抿了一点点小酒,不碍事的。


一点点是真,不碍事是假。灵幻新隆又高估了自己的酒量,其实早已喝得发懵。影山茂夫挺背坐着,应当劝阻些什么的责任感压在他舌头上。于是他说:师父……


停,灵幻新隆醉醺醺地摆手:mob,想不想听我以前的事?


影山茂夫没来得及回答,灵幻新隆的胸膛就虚虚地贴过来,把他环在怀中,热气尽喷在耳根上。影山茂夫推了他两把:师父?师父?灵幻新隆不理他,自管自唠唠叨叨:mob,遇见你之前我刚分手了交往五年的女朋友。想知道我们分手的原因?啊啊,很简单。有天她骂我:新隆,你真是全宇宙最自私的人。我反问:我哪里自私了呢?她撇嘴:你一直在换工作,根本没考虑过我的安全感。于是我点点头,说:对不起,那我们分手吧。她瞪着眼睛,还没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。我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疲惫,天知道,我是真爱她的。只不过我对所有东西都上手太快,我已深谙情感的运行规则。她单薄,又可怜……mob,我真的太无聊了,所以我开了灵能力事务所。唉,我的确疯了,一塌糊涂。在遇到你之前,这个决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。我试想过如果那天你没有来会发生什么。什么都不会发生,什么都不会。因为这是压断我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在往后的生命里,我会规规矩矩的上班、结婚,然后辞职、离婚,如此循环往复,然后在某个时间点崩溃死掉。


灵幻新隆真像一颗超新星,把光和热通通辐射到他身上。影山茂夫轻微地挣了一下,没挣开,只得说:师父,你松一松手,你真的喝醉了。结果灵幻抱他更紧了些。别动,mob,他把十指抵在影山茂夫唇上,别动。灵幻新隆的手指从他唇沿上滑到眼睛,把手掌也慢慢地放了上来,掌心偎着影山茂夫的脸——烫,太烫了,都要把人烫化了。影山茂夫动也不敢动,在黑暗中,只感到灵幻新隆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贴着眼睑,仿佛生来就为了安放在那儿。影山茂夫没由来的脸红,只因那熨帖到死触感差不离抵得上一个热吻。


但是那天你来了,mob。灵幻新隆继续说,不是吗?你来了。你才这么点大,八岁。天哪。世上的事务所这么多,你偏偏走进了我的事务所,我的。我的人生从此分为两半。mob,你这家伙,你是……


他打住话头,身子一歪,睡了过去——醉得像只猴子。


就在这个时候,视力回到了影山茂夫眼中。他拨开灵幻新隆的手,掀开眼皮,看见灵幻新隆那张放大的脸,英俊得近于邪恶。其实大象业已出生,像一个泡泡,从影山茂夫心底鼓起来,顺着大动脉溯洄而上,冲破大脑皮层和颅骨,具象地出现在世上。那时它还很小,肉眼尚未可见,时光负责喂养它,料想不到将来从它松垮的肚子下走过,能听见如雷的心跳。在几星期后的一个周末,它便显形了……一头粉色的大象,粉色的、光滑的、有生命的,皮肤像血管密布的薄瓷胎,鼻腔的热气丰沛。影山茂夫看到了象,却向灵幻新隆隐瞒了它的存在。多少不同寻常。


mob?mob?灵幻新隆唤他,在神游?


影山茂夫开口:没有。


影山茂夫又说:师父,那天晚上,我这家伙,到底是什么?


灵幻新隆愣了一下,然后剧烈地震颤。与其说他回忆起来了,不如说他生生被拽回那个夜晚,他和影山茂夫共历象的降临。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影山茂夫,影山茂夫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,对这个问题的愚蠢和深刻而后悔。在福至心灵的刹那,大象诞生的原因昭然若示——


温泉旅馆的那个夜晚,灵幻新隆在醉酒中,没说完的还有一件事:他找到影山茂夫时,影山茂夫正站在及膝深的雪里,和那只鹿遥遥相对——头发是黑的,皮肤是白的,嘴唇是红的,稀疏的睫毛上是半融不融的冰粒。影山茂夫在无边的皓影和新雪间,有着和鹿一般茫然而哀婉的神情,同为结伴流落在人间的神迹。灵幻新隆,在他接近三十年的人生中,第一次将要相信上帝的存在。那天,他透过虚掩的天堂之门,胆战心惊地窥见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、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的最后绝色。他以为所有这些时刻,终将消失于时光中,但是没有——灵幻新隆和影山茂夫都非常聪明,极其善于掩盖,却想不到这些隐秘至极的爱意,双方当事人视而不见、秘而不宣的爱意,包裹着自轻、自卑、自厌和自言自语的憧憬,曾以为彼此会静默不言地带进坟墓中去的深情,会穿越时空,凭空出现在他们两年后的脑海里。所以灵幻新隆一定看得到象,他也向影山茂夫隐瞒了象的存在。


覆水难收,灵幻新隆苦笑,还真是覆水难收。


灵幻新隆问:想知道吗?


影山茂夫颤抖着后倾,并非出于害怕,甚至带点期待,和两年前的夜晚如出一辙。灵幻新隆欺身,金发落在影山茂夫的鼻梁上。


怎么说呢。灵幻新隆目光曲折:mob,你是……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,侈丽得令我痛不欲生……我夜半梦回,甚至不敢相信拥有你……我的生命是一片没有玫瑰的荒原,而你让我有资格窥探人类维度中无法捉摸的奇景。可是、可是就算你没拯救我,你也会拯救另一个失魂落魄的人,将他拉出泥淖。还记得最上启示吗?我听过他在我耳边的呓语。他说:我真羡慕你遇到了影山茂夫,我真羡慕。他是个好孩子,好到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。若是我遇见他,一切会不会不一样。当然会不一样。但偏偏是我遇到了你,偏偏是我。这是我可以吹嘘一辈子的幸运……


不会,影山茂夫打断他,不会。如果没有师父,我不会有拯救他人的能力。人是由他过去的经历组成的,师父是我经历的一部分,最重要的一部分之一。我不觉得这是利用,就算它的出发点曾经是……要是我没有走进师父的灵能力事务所,我不会是好孩子;要是我走进了错的灵能力事务所,我不会是好人。但是师父给予我的,是面对和逃避的勇气,承认自己卑弱和强大的勇气,爱与被爱的勇气。我遇见了灵幻师父,如果这算幸运的话,也要分我一半才对。


灵幻新隆凝视着影山茂夫,自己好像一瞬从暮老回到少年,而他一瞬从少年长至暮老。在少年和暮老,两段生命的交点,灵幻新隆和影山茂夫相遇了,两个温柔的灵魂相遇了。全世界有七十亿人,他们存在并邂逅的概率,远小于在深林中见鹿——这是双份的无敌幸运。是的,灵幻新隆说,我们真的很幸运。他的声音像梦呓,一阵微风寻找另一阵微风,粉象低沉的鸣叫和呼吸的热气倾注在两人脸侧。灵幻新隆温柔地低下头,无数星星月亮穿过他的睫毛和发丝,从眼里簌簌地落下来。影山茂夫闭上眼,等待光和真正的吻落到他冰凉的眼睑上。


影山茂夫喃喃:我身后有一只象。


灵幻新隆回答: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。


那只象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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